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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彭城的民众从未接触过“演讲”这种东西,心中格外新奇。
    此刻,酒肆中坐满了各乡各亭派出的“代表”,齐刷刷盯着张昭,仿佛在看一场百戏。
    这些普通民众大多数都不识字,看不懂檄文,以往上头有什么变动,都是由乡长、亭长一级级地往下通知,他们才勉强知道一些。
    像今日这般,将他们聚集在一处,让身份高贵的士人向他们解说——这样的情况以前从未有过,就连梦中也不敢肖想。
    起初,民众们还有些拘束,坐在酒肆中,连呼吸都不敢放大。后来,演讲开始,他们逐渐被张昭动情的演讲吸引,被他的情绪所染,深深地沉浸其中。
    给张昭的演讲稿由荀悦撰写,由吕修
    作通俗化处理, 语言极其简洁,浅显易懂。
    民众们专注地听着,当听到陶谦弃城而逃时,他们心生悲凉;等张昭说起曹操屠城,他们惶惶不安,振恐胆寒;当得知州郡内的大部分粮草都被笮融带走,他们气愤难挡,在厌憎之余,对自身的生存产生浓浓的担忧。
    张昭结束演讲稿的第二个段落,向下一扫,将愁云惨淡的气氛尽收眼底。
    他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在众人担忧无措的时候,话锋一转:“幸而,陈王与陈王世子得知了我们的厄境,派人送来万石粮食,助我们过冬。”
    陈王?陈王世子?
    众人皆是一愣。
    普通民众没有地域概念,不知道陈国在哪,但既然能称王,想来和他们郡国的彭城王差不多?
    一想到彭城王,民众们的神色皆有些怪异。
    诸侯王……那不都是高高在上,不理庶务的存在吗?就向他们彭城一样,郡国由彭城国相管理,由徐州刺史统率,国内县城的县令、属官,各司其职,诸侯王只要躺着等食邑就好。
    这陈国的诸侯王,怎么还管他们吃不吃得上饭?
    有个别心思敏锐的庶民已经意识到关窍,但对于大部分民众来说,能活着便是万幸,管他粮草后面藏着什么,接着便是。
    因此,众人惊讶归惊讶,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好消息,甚至各个面露喜色,惊喜之意溢于其表。
    “当真?”
    “每个人都有吗?还是按户来?”
    “真的能帮我们吃饱饭吗?”
    “皇室之人尊贵执礼,应当不会反悔吧?”
    ……
    即便因为顾及张昭的身份,不敢站起身,也不敢靠得太近,但事关填饱肚子的大业,他们也顾不上世家名流的威严,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张昭被问得头痛,好在这次主持演讲会场的不止他,还有陈国派来的农官。
    在农官的帮助下,张昭一一解答大家的问题,总算安了大家的心。
    众人回返乡亭,纷纷游走奔告。
    所有人都在等着“发粮食”这件事。
    谁当刺史,谁当郡守/国相,对于挣扎求生的民众来说,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只要别是笮融那个不给别人活路的混账就行。
    可如果这个刺史、国相能关注他们的生计,给他们发放救援粮,那就不一样了。
    谁不喜欢关心民众,能让自己活命的治官?
    即便对方有所图谋,他们获得的好处也是实打实的。
    在众人翘首以盼的等待中,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第四天,陈国的部曲开始在城内发放粮食,靠近民居的两条街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世子说了,这次发粮,除了赈灾,收拢人心,更是重新清点户籍的好机会。”
    农官贾先叮嘱发粮的下属,让他们务必做好登记。
    东汉末年多隐户。
    所谓的隐户,就是隐瞒户口,或是依附豪族,藏在世家庄园的那批人。
    这些人不入官方户籍,躲避徭役、赋税,由世家豪族所掌控,让这些世家豪族成为一个隐型的“封国”。
    这部分人不仅游离官署之外,影响徭役与赋税,还会增加世家带来的威胁和隐患。
    如今天下未定,像隋文帝那样用“大索貌阅”来揪出隐户,这显然是行不通的,还会得罪世家豪族。
    但“赈灾”就不一样了。
    他们只是怕两个郡国的百姓吃不饱,受饥荒之苦,可没有别的心思。如果这时候忽然有官方未登记的隐户冒出来领粮,那就是隐户自己的问题。
    人家黑户自己出来自首,你们世家豪族总不至于因此怪到行善积德的他们头上吧?
    再说,隐户这事虽然是潜规则,往日里官署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严格说来,这可是违反汉律的事,怎么说都是世家豪族理亏。
    随着粮草一同进城的户曹们各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
    旁边的士兵负责发放粮食,他们则负责查看各个乡长、亭长的“介绍信”,逐一登记。
    在他们身后的酒楼内,靠着门的地方,一位面貌姣好的少年郎端坐在酒垆前。
    他的身前只放了一杯清水,隔壁却放了一坛子清酒,满登登,像是在等待未至的客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石青色长袍的文士在酒坛前坐下,正是前来凑热闹的郭嘉。
    郭嘉直接抓起硕大的酒坛,往口里灌了两口酒,用袖口擦去唇角的酒渍,这才饶有兴趣地看向隔壁的少年。
    “这倒是出人意料——没想到主公这次派来监察的御史,竟然是你。”
    隔壁的少年目不斜视,仍然望着酒垆外,只动了动唇:“郭军师莫要与我顽笑,御史这二字,我可当不得。”
    “是嘉唐突了,”郭嘉把目光从对方的脸上移开,兴意十足地看向垆外,“听闻蔡侍中之女文姬不仅满腹经纶,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知是否为真?”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郭军师若想知晓,不若坐上一坐,看一看这过目不忘究竟是以讹传讹,还是确有其事。”
    “少年”——蔡邕之女蔡琰如此说道。她的目光一直在人群中轻扫,看上去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事,而是在冷眼旁观别人的纠纷。
    蔡琰表字文姬,是东汉赫赫有名的才女。这次她受刘昀之托,来彭城做督军。
    因为她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事只有她能做到最好。蔡琰在短暂的思考后便答应了此事。
    至于坐在酒垆中,以男装示人,倒并非为了避嫌,只是单纯不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有郭嘉这个真正的酒客做掩护,只点了一杯清水,偶尔抿上一口的蔡琰完美地隐藏在暗处,默默观察每一批前来领粮的民众。
    没过多久,她察觉到了第一个异常。
    蔡琰屈起食指酒垆上叩了两下,守在酒垆前的士兵立即走入垆中,恭敬地低下头。
    “那个穿着甘石色短褐,站在第三位的男子,之前来过一次。当时报出的名字是许多果。”
    士兵神色一肃,向蔡琰行了一礼,离开酒垆。
    士兵走到赈灾点,在几位户曹耳边汇报。
    几位户曹握笔的手一顿,同时抬头,看向被蔡琰指出的那个男子。
    那个男子自持拥有一张大众脸,又特地换了身衣服,原本以为不会引起官员的注意,却没想到,不知怎的,这几个负责发粮的官员纷纷抬起头,像是捕食的猎豹一样锁定他的所在。
    男子的额头上沁出冷汗,但他一个劲地在心中安慰自己——连相处了几个月的管事都能将他认错,这些人才见了他一面,不可能认出来。
    他佯作镇定地站着,却见为首的户曹不知道说了什么,提着长戟的士兵忽然朝队伍走来,一下子走到他的前面。
    “交出你的文引。”
    男子心中砰砰乱跳,取出早就伪造好的文引,交给士兵。
    提着长戟的士兵仍站在他的身前,岿然不动。另一个士兵接过凭证,递送给户曹。
    三位户曹轮流看了凭证,看向男子的目光愈加不善。
    “武原人?姓赵?”
    男子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一边控制着表情,一边点头:“对,敝人姓赵,名羊音,是个农户。”
    “是吗?”为首的户曹上下打量着他,“可是你之前来领粮的时候,怎么叫许多果?”
    “这……”男子心中骇然。原以为众位官员看向自己只是巧合,或者只是在诈他,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看出了自己的问题,还记得他前一个冒充的名字!
    男子心慌不已,好在他早就做好万全的准备,此时强行压下紧张失措的情绪,用力地吞了吞咽喉,故作镇定地答道:
    “各位户官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
    其他民众不明所以,见发粮的队伍停了下来,他们忍着焦急的心绪,好奇地关注前方的异动。
    “怎么回事?”
    “好像是有人要领两次粮,被抓了。”
    “不是要登记文引吗,都登记过了,还能再领一次?”
    “县官们也不一定记得所有人的名字,而且,这次这人拿出来的名字好像不一样。”
    ……
    户曹见他狡辩,懒得与他纠缠,让士兵赶紧将人带走,不要影响剩下的队伍。
    男人见状,彻底慌了神,梗着脖子大喊:“我分明是第一次来,为何领不到粮,还要被士兵带走?难道领粮只是一个幌子,你们是想抓兵丁,看到合适的就强行抓走?”
    听到这话,后面排队的民众纷纷哗然,有不少人甚至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见这人暗中做小动作,想领多次粮食不说,还故意煽动人心,兴风作浪,户曹们纷纷沉下脸。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户曹指着粮袋上的纹路,声音极冷,“我们在粮袋上做了特殊的标记,但凡触碰过的人,都有迹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