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两位不速之客的拜帖, 刘昀颇有几分意外。以这两位的身份,本不需要亲自前来。即使要来,见的也该是同等级的陈王, 而不是他这个低了一个爵位的陈王世子。
是的, 来人正是新继位的沛王,与隔壁同属于豫州封地的梁王。
他们两个一进入陈县,就指了名要见他。不知情的,还以为他爹陈王已经退位, 如今在陈国占据主导地位的人是他刘昀。
出于政治斗争的习惯性,刘昀第一反应怀疑这是不是挑拨离间,试图挑拨他和他爹的关系,用这种方式让他爹心中生出芥蒂。
可仔细想,这样的挑拨未免也太低级了些,而且未必会起作用。这两个诸侯王冒着危险,千里迢迢地过来,总不至于是为了做这种无谋之事。
刘昀派人向陈王汇报情况,决定先见一见这两人,看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梁王与沛王被请进会客的外堂。刘昀站在外堂的门口,向二人行了一礼。
沛王连忙制止:“你我同为宗室, 辈分相同,何须如此。”
刘昀说了一句礼不可废, 请二人进屋。
梁王没有与刘昀客气,径直进了大堂,在东侧的位置坐下。
他和沛王分明是一起来的,可看上去却像是不熟的模样, 井水不犯河水,明显地表现出边界感。
刘昀派人替他们上了最好的蜜水:“二位身份贵重,若有什么嘱托,写一封信,或是派人说一声便是,何须跋涉而来?”
随后又故意说道,“我阅历不足,做事不够妥当,怕怠慢了二位。若二位有要事要见家父——他正在别处办事,暂不得抽身。劳二位稍待,在此饮一杯蜜水,解解乏。”
“我并非为了陈王而来。”梁王看上去颇有几分急性子,几乎在刘昀话语落下的瞬间,他便开了口,“我比世子大不了几岁,托大称你一声阿弟——阿弟,这件事我与你说便可,陈王事忙,不用劳他再跑一趟。对了,我与沛王刚刚在城门口碰见,赶了个巧,便结伴过来叨扰。若我所料不错,沛王今日过来,目的大约与我相同?”
梁王看着性子急,大大咧咧。实际上粗中有细,行事颇有章法。
他方才短短的几句话,轻飘飘地将自己和沛王两人的关系撇开,告诉刘昀,他们今天一起过来只是巧合。加上前面的两句客套,与后面的一句试探,这几句话,几乎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
果然,年纪轻轻就坐上诸侯王之位,并将封地治理得井井有条,这样的人又有几个是简单的?
他愈加打起精神,顺着梁王的意,看向沛王。
“不知沛王今日为何而来?”
被梁王先一步占据了主导权,沛王看上去并不在意。他一脸倦色,唇角的弧度平缓而温和,看上去没有任何攻击性。
“我不知梁王所为何事……至于我,为的是这封信。”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缣帛,毫不避忌地放在桌上,
“鲁王欲向陈国出兵,想在沛国借道。我认为此事不妥,便暂留使者,前来陈国。”
梁王轻笑了一声,从袖囊中取出一块相同的缣帛。
“我亦觉得不妥,故而来找阿弟通风报信。”
刘昀早就洞察了鲁王的动向,对鲁王想向陈国发兵这件事并不觉得惊异。
看上去,梁、沛这两个诸侯王都像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甚至为了表示诚意,亲自前来陈国。
刘昀在心中琢磨着这件事,忽而一笑。
就算他们不想得罪陈国,不想给鲁国借道,他们也没有必要亲自过来一趟。只需派个亲信,来陈国说明一番即可。
这两个人亲自过来,是为了表示重视?
不,不仅仅是为了表示重视,向他们表示诚意,还有别的原因。
就算是为了“以示诚意”,也无需他们本人出面,这已经能算是“另外”的“诚意”了。
“二位若有其他要事,不妨直言。”
刘昀事忙,不愿与他们拐弯抹角地试探,干脆直接点出。
梁王与沛王各自掩去一瞬的讶色,相互对视一眼:
“不若沛王/梁王先说?”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
梁王发出一声嗤笑,移开目光。
他转向刘昀,肃容道:
“阿弟,我这人不喜欢遮遮掩掩,便与你直说了——如今朝廷动乱,宗室式微。各郡州牧、太守怀有异心,盘踞一方。我二人身为东汉皇室,在豫州这一方四战之地,怕是不得安宁。与其继续被动下去,在乱军中等死,不如抱团守薪。那些州牧、太守不过乌合之师,尚可聚首,我们身为宗室诸侯,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为何不能守望相助?”
这话说得十分直白,却也带着几分恳切。
和刘焉、刘岱那些占据州牧之位的汉室宗亲不同,他们是有封地的诸侯王,血缘上更加接近,皆为东汉皇帝之后,身份上更敏感,处境也更加危险。
如果一味地固守封地,任凭外头风雨飘摇,迟早会被外界吞并,就算撑到新朝建立,也逃不了一个被废黜的下场。
梁王说出这话,约等于默认汉朝的中央朝廷已经没救,逐鹿中原的事迟早会上演。
按照历史的轨迹,梁王这个判断是完全正确的,他的忧虑并非无的放矢。
沛王想说的话基本被梁王说完了,他抬袖掩去喉口的痒意,补充了一句:“梁、沛、陈三国的封地相邻,占了豫州一半的地界。若我们三国联合,定会引起旁人的警觉。不若暗中结盟,在明面上,仍是固守封国,不理外事。”
刘昀轻笑,意有所指:“二位亲自来我陈国,可不是暗中之举。”
沛王波澜不惊地回道:“多亏鲁王闹出这一动静,我二人才有理由亲自走这一遭。”
梁王略带审视地看了沛王一眼,没有吭声。
刘昀也没有再追问,仿佛刚才那轻轻的一刺,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针对沛王的意思。
“二位的来意,我已知晓。只是事关重大,此事我还要与家父商议……不知二位为何不直接找我阿父磋商,而要与我共谈?”
问题回到了最初,先回答的还是“心直口快”的梁王:
“陈王久经沙场,积威甚重,和他见面,我怕是连气也不敢出。反正就是表达一个意思,还未正式建交,交由阿弟传达也是一样。”
沛王则道:“我刚继位不久,陈王是我长辈,初次见面,当以子侄礼拜见……然而今日来得匆忙,未准备妥当,如此见面,怕是失礼,遂冒昧前来,拜访世子。”
沛王今天穿着的是一身猎服,稀疏平常,似乎是为了避人耳目。
听两个人的理由,似乎都没有问题,至少表面上没有。
刘昀没再纠缠这件事,让人设酒宴请两人。
只稍坐了小半个时辰,两位诸侯王便以封地有事为由,请求离开。
等两个诸侯王离开陈国,刘昀询问亲信:“梁、沛二王看见城中之物,可有异样?”
亲信回答:“梁王瞧见水车,略显惊异地多看了一眼,但他并未驻足,很快就匆匆离开;沛王身子不佳,一直坐在带帘子的车内,从未掀开过帘子。”
身体再不好,也不至于真的对外界无动于衷。当初病重的戏志才进入陈国,听到外面的议论声,也悄悄掀开帘子看了几眼。
这位沛王,还真是有够“平心静气”的。
刘昀心中有数,让亲信退下,带着一叠情报前往陈王的所在。
……
梁国境内,马车疾速向前。
梁王端坐于车内,望着蔓蔓日茂的封地。
“以前还不觉得——从陈国回来,才感觉我们这路面颠得慌。”
坐在前方赶车的门客笑了一声:“陈国这些年兴工动土,还真是弄出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且再看吧。小道之计,若要长久……”梁王忽然止住话音,拐了以一个弯,“陈王世子,年纪小小,倒是不好忽悠,比起他老子也不遑多让。”
“如此,不正合王爷的意?陈王渐老,若无后继之人,陈国打理得再好,也不过是便宜了他人。”
“说得也是。”梁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歪在旁边的护板上,“乏了,先睡一会儿……将车开得慢一些。”
门客应是,放缓了速度。
……
沛王回到沛国,屏退左右,来到一间明亮的卧房中。
房中的侍女见到他,纷纷行礼,默不作声地离开房间。
沛王走到床前,坐在床边,摸了摸中间那个婴孩的额头。
柔软的触感停留在手心,他收回手,神色淡淡地道。
“既然一时不能匹敌,就暂避锋芒。内斗,永远是最愚蠢的举措。”
想到在边境举兵的鲁王,沛王面上露出一分厌恶之色,
“蠢人,就该早些死了才是。”
他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说与床上的婴孩听,声音清冽而低缓。
“陈王世子城府颇深,既然他想试一试我们的诚意,那便如他所愿。”
“谁是齐武王[1],谁是光武帝,犹未可知。”
……
五月,鲁王欲取陈国,向沛、梁两国借道,被拒。
恼羞成怒的鲁王当即向接邻的沛国发兵,征讨沛国。
刘昀接到这个情报,暗道这个沛王还真的舍得下老本,不知是自信于实力,还是另有所图,派人继续关注后,便把注意力挪到别的事情上。
原来的颍川太守李旻被董卓的部将抓住,死于镬中。
朝中下令,让江夏人李通入颍川,成为新任的颍川太守。
前一句是《后汉书》中记载的事,而后一句,在历史上全无踪迹。
因为,这个李通,是刘昀安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