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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8章 落子北渊,暗流渐起
    听见这声招呼,北渊瀚海王拓跋盪缓缓抬头,看著面前一身便装的老者。
    论身份,他是亲王,对方只是国公。
    但若论另一层身份,他是鬚髮凌乱的阶下囚,对方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
    所以,面对这一声招呼,他闭上双眼,没有选择回答。
    定国公身后,两个守卫搬来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而后又有一名亲卫,提来了一个大大的食盒。
    当数道佳肴在桌上摆开,菜香极具诱惑地勾动了他肚子中雷鸣。
    酒液从壶嘴里落入杯子中的声音是那么的悦耳,让他的喉头悄然滚动。
    定国公在椅子上坐下,指了指桌子,“沙场爭锋,你我各为其主,生死相斗,这是我们军人的宿命,但老夫私底下,对你这个人,还是欣赏的。一杯薄酒,没必要拒绝吧?”
    没有颐指气使,没有居高临下,定国公的言语虽然带著几分冷淡,但却充满了一种坦荡的真诚。
    若是定国公和顏悦色,他反倒会怀疑对方別有用心。
    瀚海王想了想,起身在定国公对面坐下,双手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发出一声畅快的咂摸。
    定国公也跟著喝了一杯酒,缓缓道:“此番你战败回朝,恐怕会有大麻烦吧?”
    拓跋盪拿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在嘴里吃著,淡淡道:“这个不用你操心。”
    定国公微微一怔,旋即一拍脑门,“也是,差点忘了,在你们那边,宗室的身份就他娘的跟免死金牌一样,羡慕啊!”
    拓跋盪再伸手夹了两片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吃著,看了一眼定国公,“那你来我大渊?”
    定国公冷哼一声,端起酒杯,白了他一眼,“北渊是你们宗室的天下,老夫要是去了,是当你爹还是当你大哥啊?”
    拓跋盪呸了一口,很显然,在这样的玩笑下,隨著轻鬆的气氛,他也放鬆了不少。
    “有老夫作保,你怕什么?”
    定国公嘆了口气,“行了,你也別在这儿死撑著了,骗骗老夫可以,別把自己也骗了。”
    他看著拓跋盪的双眼,“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是宗室,就算战败,不会让你下狱问罪不假,但你此战之后,本部被打完了,还丟了这么大一个脸,真以为你回朝之后,还能当那个呼风唤雨的瀚海王?你北渊虽政体不严,但总不是小孩过家家闹著玩吧?”
    拓跋盪举起杯子的手一顿,神色在悄然间一黯。
    南朝的政体森严,不论文臣武將,日子都过得压抑,但至少还守著规矩,而看似轻鬆自在的大渊,实则更是弱肉强食。
    若是本部兵马还在,哪怕战败丟人,他也不会怕。
    可他此番被俘,连带著两万多的本部兵马也都一起被俘虏。
    就算今后能够被放回大渊,等待他的也是生不如死的下场,不死,有时候比死了还难受。
    定国公看著他的面色,继续加码,“政事堂的政令虽然还没送来,但老夫猜都猜得到,必然是將降卒悉数坑杀,反正都是敌国之人,留著就是养虎为患,杀了也是將士们的军功。老夫麾下的眾將也都是这个意思。”
    拓跋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这么多年南北征战,他可没少屠戮过南朝的將士和百姓。
    定国公捏著酒杯,缓缓道:“老夫可以想办法留住你这两万兵马的性命,当然老夫也是有条件的。”
    听著定国公的话,拓跋盪也自然明白了这一顿酒为何而来。
    他很想大义凛然地拒绝定国公这个明显价码不低,甚至可能包藏祸心的提议,但一想到自己若是丧失了本部精锐,孤身回去之后自己的处境,自己的妻儿老小,那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只能嘆了口气,开口道:“什么条件?”
    定国公的心头闪过一阵鄙夷,但面上却没有任何波动,“老夫还没想好,这样吧,你答应老夫,帮老夫做三件事就行。”
    他看著拓跋盪,“这三件事,老夫或者老夫的人找到你,你就必须帮老夫做到。当然,让你刺杀渊皇这种肯定不会有。”
    拓跋盪皱著眉头,开口补充道:“不得违背律法。”
    定国公没有接话,只是捏著酒杯看著他冷笑。
    拓跋盪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律法这种东西,都是约束底层人的,何曾被他放在眼里过。
    於是,他缓缓点了点头,“好。只要你將老夫的本部兵马都还给老夫,老夫便答应此事。”
    定国公从怀中取出三枚鱼符,在桌上排开,然后自己每一枚取了一半,將另一半推到了拓跋盪的面前。
    “你的队伍,老夫会设法保下,剩下的事情就看你的了。”
    拓跋盪看著桌上的三枚信物,略显疑惑,“就这?不需要什么额外的东西?”
    定国公淡淡道:“就如老夫先前所言,你我虽各为其主,但老夫敬你这个人是条汉子。一个爷们若是连自己的承诺都做不到,那就当老夫瞎了眼也无妨。”
    若是旁人这般言说,身为北渊瀚海王的拓跋盪不仅不会有一点感觉,相反还会觉得对方愚蠢而可笑。
    但对面的定国公,不仅在朝廷的权势地位並不比自己逊色,论起能力更是直接生擒了自己。
    拓跋盪被激起了心头久违的热血,他重重点头,“老夫答应你!此事老夫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定国公满意地点了点头,“喝酒吧,咱俩这辈子能面对面喝一场酒的机会,也就这一次了。”
    拓跋盪很想说一声未来说不定还有机会,但仔细想想,这话很可能是咒自己而不是找回场子。
    他只好默默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时间倒回数日之前,当渊皇正在宫中,思索著战事的下一步时,兵部的军报再一次紧急送了过来。
    不过这一次,並非是信使或者兵部官员入宫,而是由左相冯源亲自送来的。
    而比起那些不懂事的草原臣子,这位汉臣之中的杰出代表,明显就要有水平得多。
    他拿著密封好的战报,压根看都没看,也没请示右相拓跋澄,直接就匆匆进了宫,连著那未开封的火漆一起,送到了渊皇的手中。
    渊皇挑了挑眉,心思一转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在拓跋青龙先输了一场的情况下,如果这是一封捷报,那这份喜悦,朕当先享;
    若这又是一封败讯,那在所有人都还不知道的情况下,朕也可以提前有所准备。
    想到这儿,他的心头便愈发欣赏,还是这些汉臣,懂得政局的微妙与谨慎。
    “赐座。”
    吩咐一句之后,渊皇拆开了这封加急军报。
    【南朝风字营奇袭飞熊军大营,飞熊军大乱溃退,宇文锐被南朝凌岳击伤,艰难逃脱,飞熊军死伤万余,被俘数千,仅有七千余士卒撤回瓦房沟。】
    一个个清晰的字眼,凑成了当头一棒,让渊皇两眼一黑。
    在深吸一口气,稳住了阵脚之后,他看向冯源的目光便愈发欣赏。
    他很难想像,这样的消息,如果在他知道的时候,就已经闹得人人皆知,自己该有多被动。
    “战报是何时送来的?”
    听见渊皇的问题,原本就只沾著半边屁股的冯源立刻站起,“回陛下,乃是兵部加急送来,臣提前吩咐过兵部尚书,拿到消息就立刻交给臣,臣再送到御前,应该不会有什么消息比这个更快。信使此刻也在臣的丞相府安置著。”
    这位左右逢源的右相,一听渊皇的问题,就知道对方那些想问而又不好意思问出口的问题。
    而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了那个信筒之中装著的消息的好坏。
    渊皇缓缓点头,“辛苦了,瀚海王那边应该也要有消息了,有情况及时给朕送来。”
    冯源当即应下,行礼告退。
    而等冯源离开,渊皇几乎只是稍作沉吟,便对自己的贴身大太监吩咐道:“有些日子没饮酒了,去请诸位宗亲入宫,陪朕喝上两杯。”
    旁观了冯源整个覲见过程的贴身內侍自然也知道这是一顿什么宴,虽然陛下的话说得很模糊,但该邀请谁,跟在陛下身边二十多年的他心里也有数了。
    不到一个时辰,一帮宗室大人物,便齐齐进了宫城。
    渊皇殿后的一块空地上,此刻已经支起了四个烤架,烧红的炭火烤著色泽金黄滋滋冒油的全羊。
    而渊皇坐在正中,面前也摆著一个稍小的烤架,上面架著一只兔子,在渊皇的手中缓缓转动著,已经烤出了香气。
    以渊皇为起点,七八个马扎摆成了一个圈,每个马扎面前就放著一个酒罈,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瞧见眾人抵达,渊皇一手握著油刷,笑著招呼道:“老七,快来,这活儿你最熟,可该你干才是!”
    一声称呼,一句话,瞬间便拉动了双方的距离,仿佛在这儿的,不是皇帝和宗室,而还是多年前那帮天天聚在一起飞鹰走狗的紈絝。
    苍青王拓跋苍哈哈一笑,接过油刷,“好啊,臣弟也看看这些年,臣弟的手艺生疏没有。”
    渊皇摆了摆手,“今日都是一家人,大家都放鬆点,来,坐下说。”
    眾人將信將疑地落座,渊皇拎起手里的酒罈,笑著道:“今儿一早,宫里有几个小太监,说起昨日休息时候在住处烤了只兔子,不知怎么,就给朕听馋了,想起了年轻时候咱们那些日子,有劳诸位,来陪朕了个愿!来,走一个!”
    眾人闻言,心头微微鬆了口气。
    原来竟是这么简单一个原因,害得他们在来路上,好一阵寻思。
    一向粗獷的宝平王哈哈一笑,拎起酒罈,仰头就灌了一大口,酒液顺著嘴角把前襟都打湿了,但他浑不在意,反倒一脸痛快地抹了把嘴,“陛下,要臣说啊,就得这么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才舒坦,之前那宫庭的宴会,小杯子喝得扭扭捏捏的。”
    一旁的另一位老成的亲王面色微变,立刻用眼神示意,没想到渊皇並不以为意,反而笑呵呵地道:“既然舒坦,那你今日就好好喝,咱们难得攒这么个场合,都尽兴!”
    接下来的时间,眾人拿著刀子,割肉、喝酒,吃得满手满嘴都油光光的,笑声不断。
    渊皇也和眾人一一拉著家常,说著这家的儿子歷练得差不多了现在是不是该提提了,那家的女婿考验得也足够了是不是也可以出来做点具体的事情了。
    这家的部落也该增加些兵员定额了,那家的草场也该往南扩扩了。
    眾人也都感激不尽,纷纷借著酒劲,开始说著那些坦诚而肉麻的言语,將宴会的氛围推到了高潮。
    酒宴一直喝到了深夜,一帮彻底喝瘫过去的宗室大佬们,才在宫中禁卫的护送下,各自回了府邸。
    將眾人送走,渊皇深吸一口气,將脑袋埋在凉水之中,定了定神,抬起湿漉漉的头,吩咐道:“去请右相入宫。”
    当大渊名义上的百官之首,右相拓跋澄走入渊皇殿中,渊皇挥退眾人,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宇文锐也败了,朕想问你,如果瀚海王也败了,此番该如何善了?”
    拓跋澄眉头瞬间一拧,“南朝军势竟强横如斯?”
    渊皇深吸一口气,压下脑中酒意,“此番南下,宗室大多不支持朕,如今战败,恐生波澜,朕不担心他们闹得过分,但朕担心的是,他们会坏了大渊改革的进程。”
    拓跋澄缓缓点头,“若是陛下得胜,自然一切无虞,但若是失败,总得有个说法,也总得有个妥协的。”
    渊皇不语,沉默地端起了茶盏。
    拓跋澄缓缓道:“朝野都需要一个交代。而后的事情,有陛下今夜那顿酒,反倒是好说。”
    渊皇闻言,目光微微一眯。
    翌日清晨,当宗室亲王们陆续甦醒,便听见了管家或者心腹的稟报,然后当场愣在原地。
    什么?宇文锐也败了?
    “糟了!上当了!”
    这些含著金钥匙出身的宗室们虽然没有那些汉臣或者底层的大渊官员那样的七窍玲瓏心,但在朝堂高位待得久了,脑子还是不笨,立刻便意识到了昨夜那场让他们感动的酒究竟是怎么回事。
    陛下的那些关照和照拂,並非是什么基於感情的恩赐,而更像是为了堵住他们的嘴,而放出来的鱼饵。
    可是,话都已经说出了口,利益的交换都已经达成,前脚才收了陛下的好处,这时候做些逼迫或者反对,似乎又有些过分。
    一念及此,这些人沉著脸,呼吸粗重。
    鼻孔里喷出的,除了还未散去的酒气,还有浓浓的怨气。
    这事儿,没完!
    在渊皇夜宴过了两日,距离渊皇城一百多里的位置,拓跋青龙的队伍,和宇文锐的队伍,终於匯合到了一起。
    拓跋青龙“善心大发”地去看望了受伤的镇军大將军宇文锐。
    军帐中,瞧见宇文锐那双目紧闭的样子,拓跋青龙仿佛看到了当日聂锋寒瞧自己的场景。
    他看著宇文锐的副將,和一旁陪著的南院大王聂图南,嘆了口气,安慰道:
    “哎,不是宇文將军能力不行,而是那个凌岳实在是有心算无心,太难防备了。”
    “当初,我率领风豹骑被伏击,好一番血战,这才勉强稳住了局势不崩。而后又被那凌岳一路追杀,我亲自率领亲卫营断后,这才避免了全军覆没的命运,。”
    “凌岳伏击了我们,还被我杀死了数百名风字营精锐,又长途奔袭,昼夜不停,攻击飞熊军大营,这的確是换了谁都想不到。”
    “如此战果,也不必太过自责,总归还是保全了数千人马,可以了。”
    一番话,听起来像是在安慰,但怎么听怎么像是自我吹嘘。
    凌岳的强大,那是確实。
    但你看看,好整以暇,以逸待劳的凌岳,被我弄死了好多风字营精锐,最后我还存下来了八千多的人马。
    而你人员齐整,以逸待劳,面对损兵折將,同时还长途奔袭疲惫不堪的凌岳,却被打的丟盔弃甲,人都差点死了。
    你行不行我不说,但好像谁都看得到!
    当拓跋青龙转身离开,聂图南和宇文锐的副將也出了帐篷,宇文锐缓缓睁开眼睛,愤愤地握著右拳,一拳砸在一旁,“气煞吾也!”
    动作又牵动了左肩的伤势,疼得他直呲牙。
    而离开了宇文锐的军帐不久,拓跋青龙又听闻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瀚海王拓跋盪,在大同城下被俘,四万大军全军覆没!
    至此,北渊三路大军,无一倖免,寸功未立,悉数败北!
    “这可.可真是太可惜了啊!”
    拓跋青龙竭力地憋著嘴角,让自己不要流露出分毫的笑意。
    当自己刚刚失败的时候,只感觉天都塌了。
    但现在,宇文锐身受重伤,拓跋盪被直接生擒,不仅保全了近万名士卒还曾杀伤了近千风字营精锐的自己,竟然是此番结果最好的?
    在此番南征的三路大军之中,自己的表现竟然是远超宇文锐和瀚海王的?
    拓跋青龙的胸中,登时生出万丈豪情,不止觉得自己又行了,更是觉得自己从没这么行过!
    什么【耻辱的败军之將,开始朝著渊皇城狼狈回撤】?
    什么【马失前蹄,意外战败的年轻將军,正行走在班师的路上】?
    现在是:优秀的大渊將种,即將回到他忠诚的渊皇城!
    而在他身旁,听见三路大军悉数败北,浩浩荡荡的南下之战,以一种极端丟脸的方式,落下帷幕,北渊的南院大王聂图南,望著渊皇城的方向,颓然地闭上了双眼。(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