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棉回到安城不久,大约一个月后,林聿也回来了。
高三提前开学,他只休息了几天,很快又回到学校。
八月底,一家人除了林聿都一起送林槿去邻市的高中。他就读的班级,学生是从各个市精挑细选后组成的,几乎都是中考成绩最拔尖的那一批。
他们一家在宿舍楼前忙了一整天:布置买好的生活用品,帮他布置床铺,给热水卡和饭卡充值。
等一切都安顿好,该走的时候,林棉先要哭了。林槿说她是他见过最爱哭的人,但林棉也能看出他对她的不舍得。
开学前,学校安排了分班考试,成绩公布后按名次分班。
林棉站在布告栏前,在那一长串名字里,看到不少熟悉的同学。她和梁韵洁不在同一个班级。
早在之前,她们就已经很久没怎么说话了。表面上没有什么矛盾,只是慢慢就淡了。
很多关系都是,不维持也就逐渐没有了。林棉逐渐体会到成年人的心情。
高中的生活确实比中学忙碌和压抑,活动时间大大减少,自习时间大大延长,有时候上厕所都要算着时间去。她和林聿虽然在同一所学校,但在学校见面的次数几乎没有。高一和高三的教学楼隔着高二,她从窗户口都看不到他们那边。
倒是偶尔见过几次章慧泽学姐。她的身形比以前有些佝偻,她告诉林棉自己已经决定放弃竞赛路,身体吃不消,精神也撑不住。林棉听了,替她惋惜,也有些释然。有个健健康康的身体是最重要的。她依旧是林棉心里最好的学姐。
可连学姐都承受不了的路,林聿还在咬牙坚持着。林棉不敢去想,他一个人扛着那样的压力,会有多累。
到了九月底,林毅之准备带几个孩子去日本。这不是纯粹的旅游,他们公司的制造产品要去参加在日本举办的一个展会,也有些交流活动。借着这个机会,他干脆带上他们,一起出去走走,也当是放松。
签证是几年前就办好的,总是没有机会去,拖到现在。林聿原本是不打算去的,十一期间出去玩耽误进度。但林毅之坚持,他说:“总不能一直只读书不休息。机器人都扛不住。”
展会在名古屋。第一天达到目的时比较晚,第二天他们出发到三重县泡温泉。
那家温泉酒店建在山脚,背靠着秋日刚染黄的枫林,房间带一个露天风吕,打开拉门就是一片雾气蒸腾的石池。
林棉喜欢这样的地方,有种与世隔绝的美丽,因为一切都是陌生的,而陌生有致命的吸引力。
“我可以一直住在这儿,”她撑着下巴说,“最好不用上学,也不用考试。”
林聿没她的好闲情,即使是这样的地方,他还在做卷子。她只好先和林槿去泡温泉。露天的公共汤池被山石和红叶围绕。林棉坐在池边,把迭好的小毛巾放到眼睛上,闭目靠着岩壁。她还是有点小小的遗憾。哥哥没来。泡温泉那种安静放松的感觉,很难和他分享。于是她回来后找他,特意叮嘱明天要一起去。
第二天上午出了点小意外,一个有心血管疾病的年长游客突然晕倒。
当时现场稍显慌乱,有个男生挺身而出帮忙急救,顺口喊了林棉搭把手。
林棉虽然听不太懂,但还是下意识地上前协助。起初还以为他是日本人,后来两人并肩坐在休息区喝水时,她才知道,原来他是个在日本读书的中国留学生。
她感到意外地高兴。因为爸爸要留在名古屋参加展会,其余人则计划前往富士山一带游览。从名古屋过去路途并不短。正巧,这位叫刘旭的中国留学生愿意做他们的向导,他在日本生活多年,对当地的交通和行程安排都十分熟悉。
十月初的富士山顶尖已经有了积雪,如一顶安静的小银色帽子。山脚下的风带着薄雪的湿意,山麓小镇街道两侧是低矮的日式木屋。
他们三个和刘旭一起出门。
林棉今天穿了一件淡紫色的浴衣外套,头上挽着简单的发髻,别着一枚小巧的发饰,一路上和刘旭一直聊个不停。
走到一排自动贩卖机前,刘旭说帮他们拍照。她捧着刚买的热饮,穿木屐的一只脚提起,以一整排色彩斑斓的饮料罐为背景。
“好厉害,简直像日杂封面。”林棉看相机里的照片,毫不吝啬地夸他。
林槿看着,有点不解地偏过头问林聿:“为什么要在贩卖机前拍照啊?”他是真的不懂女孩子的兴奋点在哪里。
林聿没有回答,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他们。
刘旭也要帮两个男生拍,林槿不好意思拒绝,林聿只说自己不爱拍照。刘旭能明显感觉到,林聿对他并不友善,好在他不太在意。
刘旭可以不在意,但林棉很在意。他们高高兴兴出来玩,就他一个人冷脸,对她冷脸也行,为什么要对不认识的好心人。
回旅馆前的一段山道上,林棉走在林聿身边,问:“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林聿没回答,只是继续往前走。
“你对刘旭那副样子,是不是太过分了?人家是好心帮我们。”
林聿还是没有停下脚步:“有吗?我不需要他帮忙也可以到这里。”
“才没有。你根本不懂日文。就是因为我们不懂日文,也不懂这里的规则,第一天地铁就坐错了,浪费了很长时间。”
林棉越讲越起劲,简直有些滔滔不绝了:“而且因为沟通不顺,我连药都买错了。”
“你是发现别人比你能力强。你就受不了了。到陌生的国家,让你发现自己不过如此。这伤及到你岌岌可危、可笑的、男人的自尊心了。”
林聿停下来,说:“我听明白了,你还在介意上次那件事。”上次他检查她手机的事情。
“是的,就是上次的事。”
林聿点点头,像是接受了她对他的判断,不再为自己辩解:“好。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
他落下她,任由林棉站在原地,风从林道两侧扑面而来,借由墨绿的群树发出幽怨的吟唱。这里她没来过,他居然就这么走了。
他不能这么对自己,一点也不坦诚,这算什么,他在以什么样的身份地去约束她?如果只是哥哥,他不应该做得这么过分。
离这里不远有个 CLAMP 展览。林棉多付了一天的费用,请刘旭陪她一起去。
开车出发前,刘旭扣着安全带问她:“你男朋友呢?怎么不一块来?”
“什么男朋友?”
“那个比较高的。”刘旭讲什么都笑意盈盈,“你可以直接告诉他,我是有女朋友的。让他不要担心。”
这件事刘旭之前告诉过林棉,出于对隐私的尊重,林棉没和其他人说。
林棉通过他的描述,知道他提到的男朋友是谁,先是有些尴尬,但她也没有否认:“他对这些不敢兴趣。另外,我想替他说不好意思。”
“没事,”刘旭打了个方向,“年轻的时候谁不这样。吃醋拧劲。现在我就好很多了,如果我女朋友还有其他男朋友,我也不会在意,只要她是真的高兴。”
刘旭的话让林棉很是惊讶,看他也不像是看玩笑,带着云淡风轻的真诚。这样的心境她还远远不能够达到。她会在意对方的动机,也会反复纠结于那些没解释清楚的问题,对于他们的关系在模糊地带格外敏感。如果有其他人介入,更是不可忍受。
“我觉得他没有十分喜欢我,如果喜欢我不是应该勇敢地保护我们的关系吗?”
“好吧。但你自己也可以去保护这段关系。安全感是勇气带来的,而勇气是越用越多的东西。”
车窗外的街景不断闪过,林棉偏头望向窗外,没再接话。
CLAMP 展览设在商场顶层的临展空间。刘旭说他一直以为林棉喜欢的不会是这样的风格,林棉对他的判断反倒不能理解。
“我只是觉得他们表达的个人主义,还有爱情观都很独特。”他耸耸肩膀,“别介意,我观察别人是出于工作需要。只不过直觉也会失灵。”
他们一起走进展厅,四周是原画、线稿、分镜台词,还有悬挂在空中的透明长卷,印着作品对白。
林棉站在《东京巴比伦》的展墙前停了好久。角色人物眼神低垂,一只白鸦代表着命运,以沉默的方式站在他身边。
她小时候看这个故事时并不太明白,只觉得它阴沉、压抑,像有一层看不穿的暗影罩在上面。
星史郎说过一句话:“心即使受伤了也不会流血,所以在哪里受的、怎样的伤,就连自己也不清楚。”
那时候她不懂,现在再看,有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
有些长大后要用到的道理,其实早就藏在过去的故事里。就像答案从来没有消失,只是被藏进了问题本身。